塑料桶定购屋角的农事·重庆日字报

有次她惊奇地问我,为什么植物向人们的眼睛展示它们的生长过程———害羞吗?她那几茎爬藤片刻之间延长了一截,可是却无法观测到。我哈哈一笑,想不出如何回答。她还认为茶花、扶桑以及无花果树之间存在某种发育竞赛,因此做出一个重大决策:哪一株植物表现出众,她就会提供一勺有机肥作为赏。有时,我觉得她的表述使用了一些奇怪的形容,譬如那个毛茸茸的西葫芦瓜有点儿,如同一只毛茸茸的胳膊;另一天她竟然发现了一根狡猾的丝瓜:它巧妙地隐藏在爬藤与叶子深处,避开了人们的采摘,终于凭借自己的智商熬成了遗世的老瓜。

对于她的狂热我渐渐有了些微词。我在乡村插队若干年,熟悉大部分农活,苦累都刻骨铭心。哪一个农民是这么种田的?成本太高了。汽油,种子,树苗,有机肥,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居然还得购买泥土,就是为了餐桌上的那几根丝瓜、茄子或者一把芥菜?田园风味无非是一种点缀,锄草浇水不过是一种,怎么能这样真刀真枪地锄禾日当午?日子已经如此忙碌,没有必要增添多余的负担。适可而止吧,如何?然而,尽管我的忠告情辞恳切,林那北却不以为然,她脑子里并不存在成本与收益概念,盆子里的收成从未和家庭经济的账本联系起来。

栖息于大自然的节奏,生活简单而透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所有的辛苦和乐趣无不一目了然。手机、互联网、电视机的世界喜怒无常,瞬息万变,危机时常装扮成令人。那一天股市一泻千里,无数人双眼盯住屏幕上跳跃的数据唉声叹气,这时,林那北却向我炫耀另一种全然不同的:站在树下吃无花果真是美妙啊。一个下肚翻开叶子又摘下一个,十几个果实像一串珠宝鱼贯而入,她甚至把嘴唇都吃破了。

林那北无疑是手机与互联网的积极,从微博微信、查询航班、购买火车票、买卖股票到网购日常用品与各种书籍,她总是兴高采烈地奔走于两块屏幕之间。对于那些时常在各种软件之间迷的笨伯,她免不了暗中。这样的人突然如此坚定地将我们家的小院落和露台成农业社会,这多少让我感到了意外。她添置了锄头、铲子等一套农具,大大小小的陶瓷盆子也陆续抵达待命。然而,某一天早晨她意外发现,家里缺乏农业文明的必备条件:泥土。到处都是水泥、人工合成板和塑料管道,泥土哪去了?她开着汽车满城转悠:泥土!泥土!泥土!偶尔发现边或者立交桥下有一个废弃的土堆,她会立即取出藏在汽车里的铲子和塑料桶地扑上去,有时甚至我和她成为共犯。回家的时候从后备箱拎出一麻袋的泥土,快乐的神情不亚于拎出一麻袋的钞票。当然,泥土问题的最终解决还是依赖钞票。如此之多的盆子张开大嘴嗷嗷待哺,塑料桶的搬运不过九牛一毛。于是她决定花销几百元订购。一个电话之后,一辆拖拉机轰隆隆地运来了整整一个拖斗的泥土。

从小院子回到屋里,林那北开始看书写作或者画画。这与我预料的没有太大距离。她肯定不会像一个真正的农妇,放下锄头、扁担之后转身养鸡喂鸭,烧柴煮饭。从与植物的秘密对话中获得某种洞悟,然后她要把花草树木的语言翻译出来,画板显然是一个发表的好地方。林那北画的是漆画,大多是姿态各异的树木。大漆从树木的之中流淌出来,通晓树木内部的复杂纹理,凝固的画面上遒劲的枝杈如同一片有力的胳膊托住天空。一阵大风从窗户刮进来,仿佛听得到画板上这些枝杈发出长长的呼啸。这时候她开始了另一种种植,那些画板上的空间远比我们家的小院子大得多。

她开始关心天气,天边那一圈的动向决定傍晚是否浇水;周末奔赴郊区购买菜籽和树苗,或者利用网络向各地高人请教如何施肥。收获的季节到了,花盆里收割的豆荚、芥菜或者秋葵堂而皇之地登上家里的餐桌。吃下这些菜肴之前常常会听到一些广告说辞,例如纯粹的天然无公害绿色产品等等。茄子和苦瓜似乎有障碍,大多仅拇指粗就开始枯萎,林那北把它们摘下来,仍然宠爱有加,如同一个母亲絮絮地为瘦弱的儿子辩解。出差的时候,她吩咐我应及时摘下树上的无花果,否则会被过的飞鸟啄烂。

林那北突然开始迷恋种植,这是好事。出一身汗,巴掌上结出一枚老茧,知识懒惰的灵魂,体察农民的辛劳,“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如此等等。小院子与阳台陆续摆满了各种型号的花盆,爬藤植物栖身的架子搭起来了,几丛绿色的植物不慌不忙地漫过篱笆。

我开始接受林那北的快乐,慢慢也向那些植物竖起了耳朵。有一天我遵命提一根塑料管浇水,水流汩汩穿过手心漫入泥土,突然感到生活慢了下来。透过丝瓜藤蔓的间隙,我看到了天空中悠然的白云和飞鸟。一阵风习习地拂过,空气隐含着另一种芬芳。

我们的日子交给三块屏幕管理:手机屏幕,电脑屏幕,电视屏幕。大部分时间,我们的身体端坐在一把靠背椅子上,眼观六耳听八方,知道联合国大会的辩论内容或者某一个地区发射了一枚导弹,也知道太平洋上一个热带风暴的动态或者一种新型病毒正在地球的某个角落。我们还听说了无数的消息;事实上,堆积如山的消息就是我们的世界。